星期三, 12月 06, 2017

世界名人錄終身成就獎

   前陣子收到 Marquis Who's Who 公司(出版世界名人錄)的信. 原文如下.

  • We are pleased to announce that Marquis Who's Who has selected you for our official 2017 Albert Nelson Marquis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You have been selected to receive this prestigious award as a result of your hard work and dedication to your profession.

   翻譯成中文就是, 我們很榮幸宣布你當選我們世界名人錄的 2017 年終身成就獎 (Albert Nelson Marquis 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喔哇, 終身成就獎? 我得到終身成就獎? 但這封信接下來是說, 匯款多少錢就可以得到獎狀, 匯更多的錢就可以得到獎牌.

   類似的信我收過多次, 還來自不同公司. 如果我願意匯錢的話, 會得到 "世界名人錄", "終身成就獎", "世界教育家" 種種頭銜. 我的結論是, 這個賺錢的方法可真是新穎而別緻.

   我當然沒有匯錢, 所以我猜終身成就獎就被取消了. 這種花錢買獎狀的事情, 跟學生交報名費去參加一堆民間補習班辦的比賽沒什麼兩樣. 拿了一堆獎狀和獎盃和頭銜. 是沒錯啦, 這多少也證明了學生的某方面能力. 但說實在都是沒用的, 我所知道的前段科系, 沒有一個在審學生資料時看這種民間補習班大大小小比賽的獎狀.

   但家長和學生怎麼會知道? 每年審學生的資料我都覺得難過, 這些無用獎狀都是錢堆出來的. 而且, 首先你要有錢可以報名, 才能堆出這些獎狀.

   這是整個教改的執行面中 (我要強調是執行面) 非常令人詬病的一環. 比如宜蘭縣的升高中, 如果你有 "特殊表現", 就佔非常大的便宜. 什麼是特殊表現? 就是獎狀. 搞到後來就是比家裡的資源. 去學畫畫, 去學書法, 去學國樂, 去學管樂. 然後去參加學校的社團, 去比個賽, 得個獎就是特殊表現.

   我有台南市一個好友, 前陣子他跟我說他的女兒 "體適能" 去考了四五次. 我只覺得荒謬, 為什麼每一個好的想法 (讓學生有一定的運動習慣) 會變成計點的壓力, 然後難道我天生比較虛弱跑比較慢不行嗎? 不行, 因為這樣你體適能 "分數" 比較低, 升學會比跑得快的人吃虧. 這到底是為什麼一個理念可以執行成這樣? 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大家也都漠然接受.

這也是為什麼回復聯考的聲音從來沒有停過. 我是非常拮据的人家長大的孩子, 所以非常體會什麼叫做教育可以讓你翻身. 但現在的實際現況是階級複製更加嚴重, 前幾天 E 跟我都很感慨, 不知道現在窮苦人家的小孩要怎麼翻身. 教改改到家長根本不信任, 有辦法從國中, 甚至國小開始就把學生往私立學校送, 隨人顧性命就是現況.

   前陣子我回建中看實習老師試教, 對象是一個一年級的普通班. 撇開青澀實習老師的因素, 待了三十分鐘後就知道, 這班上的學生大概有一半, 真正的課程學習不是在學校, 而是在補習班, 才高一! 我只能勉勵這個實習老師, 你一定要想辦法讓學生相信你在學校教的重要而且夠用. 我自己做過, 所以知道這辦得到.

   十二年國教的多元發展精神, 被巧妙操作成科科等值, 校校齊頭. 為了挽救失去學習動力的學生, 採取的方法竟是降低整體教材水平以及用許多炫目的活動或理論來包裝. 等著瞧, 降低整體教材的水平是慢性毒藥. 用炫目的活動來填時間, 基本上是浪費時間, 什麼也不會學到. 現在桌遊盛行, 3D 列印大行其道. 捫心自問, 桌遊玩了半天, 真的學到了什麼? 3D 列印就是在操做機器, 原理和細節什麼都不會, 復以全校只有一兩台 3D 列印機, 是真的學到了什麼? 但這一類的質疑聲音在現在包裝當道和網紅當道的日子中, 是被摒棄的守舊派.

   我在意實質, 但是現在的熱點是包裝. 包裝不是不重要, 但是當包裝反客為主, 重要性遠勝過實質, 是教改的隱憂, 就會是國家非常大的隱憂. 實質的內容愈加貧弱, 後果就是國家競爭力會愈來愈糟. 

   回到 Marquis Who's Who 世界名人錄終身成就獎, 還真的有不少人拿這個當作一個大榮耀. 這真是不可思議.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一, 12月 04, 2017

無用知識與縱橫字謎

   上個月全家去吃家裡附近的田樂關東煮. 這家小店我們來過好幾次了. 日本風味的裝潢很有氣氛, 牆上貼著古老時代的壁紙, 傳單, 木板桌椅和地板, 配上悠悠的演歌. 小小店面充滿溫度, 彷彿進到另一個時空.

   我們依著牆邊小方桌而坐. 牆上貼有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三條織錦長帶. 我說, 這叫 Obi. 就是和服的腰帶. E 再度瞪大眼睛表示不可思議(上一次是在百貨公司, 經過 Nike 專櫃, 我說有一個英文單字就是指 Nike 的飛鏢商標, 叫做 swoosh), 這種冷僻單字!

   這世界上有一類人是那種充滿好奇心, 什麼都想知道一點的, 加上喜歡知識, 加上懶惰或內向, 加上一點點幽默感. 結果就是大量閱讀, 狼吞虎嚥地到處這裡碰碰那裡看看, 頭腦中就塞滿了瑣碎知識.

   我正是這一種人. 今天上班從羅東出發, 居然出太陽了. 在高速公路上我邊開車邊想, 羅馬的太陽神是 Sol, 相當於希臘的 Helios. 你看, 知道這個有什麼用? 而且我還知道更多. 羅馬的月神是 Luna, 相當於希臘的 Selene. 羅馬的曙光女神是 Aurora, 相當於希臘的 Eos. 而這三個是兄弟姊妹, 是 Hyperion 和 Theia 所生. Hyperion 和 Theia 也都兄妹, 也各自都是十二個泰坦大神之一....

   這種瑣碎知識的英文叫做 "trivia". 知道這些, 沒有比較威, 也不會比較幸福. 這種瑣碎知識串不成線與面, 和任何專業都搭不上邊. 反正, 除了自嗨以外 (比如, 用碎紙機時看到 "震旦" 的 "Aurora" 商標會覺得這廠牌名字的中文取得好, 拿起 "Hyperion" 的 CD 唱片時會覺得這個廠牌頗有志氣), 就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所以我慶幸有一個東西叫做 "縱橫字謎" (crossword) 可以釋放我腦中充滿無用知識的快感. 長久以來填字謎是我放鬆心情的一個方法. 熱愛填字謎從國中開始 (多不正常的小孩), 從英文謎題書一路到現在美國報刊, 尤其是 幾乎是成為字謎典範的 New York Times. NYT 字謎源源不絕的創意與幽默常讓我擊節再三. 不少作者的才氣和知識的底蘊深不可測, 比如 Manny Nosowsky, 他的專業是外科醫師, 但是他的知識面向之廣實在令我嘆為觀止.

   解縱橫字謎時牽涉到流行文化的我都不得不作弊偷看答案. 但是除了這些隔閡, 就真的是比誰的冷僻單字和無用知識多了. 我的功力現在大概是勉強能做紐約時報星期一星期二字謎的程度, 星期三以後就只能望紙興嘆, 完全無法駕馭. 所以每每做字謎, 知道有人腦筋中塞的無用知識多上好幾個數量級, 一方面苦笑, 卻也偷偷欣慰,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跟我一樣的, 腦中塞滿無用知識的一群人.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四, 11月 23, 2017

威爾第與華格納

     最近買了威爾第歌劇的全集, 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會突然聽歌劇呢, 我以前對歌劇是沒有什麼感覺的. 更精確一點說, 對歌劇沒有好感.

     二十幾年前, 當時大四的我曾經因緣際會, 在國家音樂廳的鄉村騎士與丑角兩部歌劇中粉墨登場一星期, 客串一個鄉民 (就是劇中唱合唱的, 但是一樣有角色分配, 要化妝登台). 兩齣劇都感人至深, 但即使如此我對歌劇還是沒有感覺. 過大的編制, 語言的隔閡, 太長的演出, 旋律綿延起伏, 難以切斷或依附.

     這樣的印象因為華格納而極端正加強. 自詡是古典音樂愛好者, 對於華格納一直是敬畏的, 也覺得應該要認真聽過, 至少, 傳世名作華格納尼貝龍根的指環必須要聽過. 但是蕭提指揮的指環, 擱在我的書架上大概十年了. 我很慚愧地說, 拆封後只聽過第一片, 覺得好累, 而且完全沒有衝動想繼續.

     因為我太愛藝術歌曲, 從從舒伯特進展到 Hugo Wolf 是必然的過程 (從有旋律到旋律與音樂揪在一起, 到音樂比旋律重要). 接著就只好接到華格納 (莫怪乎 Wolf 是華格納的超級擁護者, 他們的理念太像了). 因此在我聽古典音樂的個人歷史中, 竟然非常意外地跳到無法依附旋律的華格納的那一邊, 而略過了有旋律的威爾第這一邊.

     我非常後來才知道歌劇的盛大綿長之中, 是可以有 "可以令人理解與依附的旋律" 的. 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旋律 "都在調子上". 為什麼同樣七個音, 也不轉調也不故意, 威爾第可以組合出正確難忘的, 獨一無二的旋律? 令我沸騰的段落幾乎都是威爾第寫的, 阿依達的進行曲, 鐵砧合唱, 那布果的奴隸之歌, 在綺麗群中. 更不要說那些著名的, 茶花女飲酒歌, 女人皆如此.

     於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全集就訂了. 我從第一齣 Oberto 開始, 和晚期的作品相比, 這齣是生嫩許多 (但是這仍然是他的 *第一部* 作品, 這也太不可思議, 威爾第不需要成長期嗎? 莫札特舒伯特都留下一堆青澀手稿啊). 因為青澀, 所以特質就更明顯. 我不禁覺得威爾第就是一開始就抓到了 "訣竅" --- 旋律的訣竅, 配器組合的訣竅, 人聲的訣竅, 營造高潮的訣竅. 這齣歌劇有許多段落的伴奏與旋律, 我都覺得 "這幾個小節我應該哼得出來才對", 但是能組合得這麼巧, 就不是正常人了.

     星期六日是我陪兒子玩的時候, 既然無法做數學, 就順手翻了 E 在大學時代買的, 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馬克白. 不知不覺, 一天之內就把劇本獨完了. 如果讀原文不知是否花上二十倍時間有沒有可能 -- 沒有翻譯讀莎士比亞實在是太辛苦了.

     威爾第剛好有一部馬克白, 所以現在我開車的背景音樂就是馬克白.

     馬克白是八年後的作品, 明顯比 Oberto 成熟許多. 現在知道劇情, 就更有感覺. 車廂中把車窗拉上, 音量開大, 威爾第的雄偉與刻畫人性的力量實在是難以形容.

     現在什麼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 Youtube 上有整本的 Oberto,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aQeI66px4w

     也有整本的馬克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w8UWP1U3vI

     現在至少認真把兩部威爾第歌劇反覆聽了多次, 我就異想天開想著, 應該有長進了一點, 再來試試看華格納吧. 於是昨夜邊讀書, 讓 youtube 上的萊因的黃金再跑過一次. 整整兩個半小時哪. 但很不幸, 仍然, 留下來的印象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 開頭層層疊起的大三和弦從 ppp 到 fff 的崇高與戰慄 (這真是大師手筆!), 以及兩個半小時後接近尾聲的高潮. 但是中間到底發生什麼事, 回憶起來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記得 --- 即使我知道劇情, 兩個多小時在唱什麼, 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如同海浪翻騰, 一波一波, 目不暇給, 沒有間斷, 從日出到日落. 聽華格納一定要在那個文化中, 而且要徹底臣服 ---音樂對他而言根本只是說故事或表現理念的工具. 這對於聽眾的要求實在太高了.

     我還是適合在威爾第的壯美中感受人性與昇華就好.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三, 8月 09, 2017

數學家大戰出版社

最近我的研究領域 (計數與代數組合學) 出了一件值得關注的事, 寫在這裡跟大家分享.

上個星期我收到一封信, 來自新期刊 "Algebraic Combinatorics" 的主編, 希望大家多投稿. 學界新期刊如過江之鯽, 大部分是來自一些特定國家的自嗨垃圾期刊, 這種信我收到麻木, 通常看過就刪除.

但這封信不一樣. 發信者是代數組合領域的領袖之一 (我還跟他有篇合作論文). 信中說, 此期刊的編輯就是原來這個領域頂尖期刊 "Journal of Algebraic Combinatorics (JAC)" 的同一批人. 所有 JAC 主編, 以及絕大部分的編輯, 已經跟出版社 JAC 的出版社 Springer 集體總辭, 等著幾個月後合約一到就走人. 然後整個編輯群全部一起搬到新的期刊. 信中呼籲大家不要投稿到 JAC, 而且如果已經有投稿或被接受等著刊登的, 也歡
迎撤稿, 直接移到新期刊.

這是與出版社公然宣戰. 我頓覺沸騰. 數學家為什麼宣戰? 因為出版社真的欺人太甚.

沒有在學術界的人很難想像以下就是整個數學論文發表的流程. 底下只談嚴肅的好期刊, 垃圾期刊不在其中.

1. 作者寫出論文, 要自己打字. 投稿給期刊.
2. 期刊的主編(數學家)收到論文, 如果還可以, 就交給某位編輯(也是數學家).
3. 編輯如果覺得可以, 要想辦法找到兩個或三個匿名審稿人(也是數學家)
4. 審稿人會辛苦地看這篇論文, 在三個月之內把意見給編輯. 如果意見不好就退稿, 若有刊出的可能, 編輯會把意見給作者, 然後 2,3,4 不斷循環, 直到拍版接受刊登.

這整個過程快則半年, 慢者拖到兩三年都有可能.

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 數學最困難的打字是作者負責, 數學的正確性與價值是在審稿過程中確立, 而且期刊編輯與審稿學者都是 *無報酬* 義務工作 (除了主編會和出版社有簽約, 但是酬勞非常少, 和學術付出不成比例). 我自己這幾年審好期刊的論文, 甚至現在是 Taiwanese Journal 的編輯, 從來沒拿過一毛錢, 但每一篇都要花好幾天甚至一兩個星期細讀才能寫審稿報告.

學界的頂尖期刊就這些, 而每個子領域真正的頂尖期刊一隻手數得出來. 大家就是只關心登在上面的論文, 因為, 這些就是這個領域的最新進展. 投稿是因為期刊的聲望, 與被刊登後的認可, 審稿是因為自律, 以及可以領先知道最新的發展. 兩者都是源自純粹追求學術的卓越的渴望. 總之, 期刊的高品質與名聲來自於編輯與作者共同的努力, 而這努力是非常學術, 非常辛苦的.

那出版社在幹嘛? 把它印出來賣, 就這樣. 所有辛苦的工作這些數學家都 *免費* 幫你做好了. 講白了, 這整個過程, 出版社就是坐享其成. 出版社除了印出來之外, 或排版後幫忙挑挑文法錯誤外, 基本上沒有貢獻 (而且現在基本上都電子化, 而且在 arxiv 上大部分可以看到作者提供的預印本).

而出版社可惡的地方在於, 首先, 作者刊登時要簽一份同意書, 把所有的版權全部讓給出版社. 然後, 出版社就開高價給各校圖書館, 加上一些莫名的策略 (把好期刊和垃圾期刊綁在一起賣, 加上每年續訂都漲價, 加上不續訂就連以前的都看不到), 再者, 不僅收天價還綁標, 反正這就是好期刊, 吃定你因為學術競爭與研究需求, 不買不行. 甚至, 紙本和電子版本要分開買. 如果我學校圖書館沒錢訂, 我甚至無法看到自己寫的論文.

仔細想想就知道這整個真的是一個非常弔詭的過程. 出版社不是不能收錢, 但是要合理. 這些已經遠遠超過合理的範圍.

五年前哈佛大學 The Faculty Advisory Council 寫公開信給校內的所有研究學者. 重點有三:

第一, 期刊貴到無法負荷 (哈佛是全世界最有錢的大學), 一年要花掉美金三百五十萬.第二, 請大家投稿到 Open access 期刊 (網路上的公開不用錢期刊). 第三,如果你是期刊編輯, 可考慮辭職對出版社採不合作態度. 明眼人都知道哈佛八成是針對 Elsevier 這個出版社. 雖然沒有指名, 但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費爾茲獎得主 Gowers 長久關心期刊剝削數學家的不合理現象, 當時就多次在部落格發文抨擊 (可看他的部落格 https://gowers.wordpress.com/ 的 Elsevier 一項). 不久網路上隨即出現一個網站 "The Cost of Knowledge" (知識的代價, 這名字取得諷刺 http://thecostofknowledge.com/ ), 各領域的學者可以上去連署, 聲明對於過度商業化的期刊, 採取不要審, 不要投, 不要編的態度. 短短幾天就有數千名學者響應.

看來山雨欲來. 但是說實話, 好期刊就是這些, 普羅學者和年輕學者畢竟還是要靠文章發表來生存或升等. 因此知識的代價五年前的一萬個連署, 直到五年後的今天只增加到一萬六千, 其中有兩千多個數學家. 所以終究是雷聲大雨點小.

此間出版社當然也慌了, 所以出現一些溫情喊話, 或是讓一二十年前的文章可以公開查到, 或是出版時作者付錢就可以讓文章一勞永逸公開 (這好詭異, 作者要付錢給出版社才能自己控制版權) 等等. 但是基本上整個情勢沒有變, 也很難改變 --- 很簡單, 看一個學者的水平, 就看他的論文發表. 不同領域難以判斷, 因此就看發表的論文大致出現在什麼期刊上, 全世界正常的學術單位或學術人都是這樣看的 (這也是為什麼 SCI 和 impact factor 為反客為主的原因), 以量為標準是不入流的外行, 此處不討論.

學者抵制出版社不是沒有過例子. 十幾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 資訊科學的巨擘 Knuth 也曾經寫過一封長信給他創辦的期刊 Journal of Algorithm 抗議期刊已經貴到不能接受
http://www-cs-faculty.stanford.edu/~knuth/joalet.pdf , 接著辭掉主編, 率領眾人移到 Transactions on Algorithms. 原來的 Journal of Algorithm 元氣大傷, 撐了幾年後在 2010 年劃下休止符, 停刊了. 整個過程可以看  https://www.cs.colorado.edu/~hal/jalg.html

回到目前的 JAC 的總辭事件. 想不到經過幾年的沈澱, 宣戰發生在我的研究領域, 我當然雙手支持, 回了信給總編, 他也感謝支持 (這中間還生出一些故事, 以後再說) 但我也多少懷疑會有骨牌效應. '品牌' 的標籤太難改變, 除非是真正認真作研究的圈內人士, 否則一般的管理階層或泛泛學者還是希望這個期刊是有頭有臉, 最好有所謂的 SCI 或 Impact factor 這種數字以方便說嘴或加總 --- 但很不幸這個領域有幾個好期刊是根本沒進 (或根本不關心) 所謂 SCI 或 impact factor --- 它不過就是一個民間公司的統計資料, 而且以數學的觀點來看非常不科學. 比如 Journal of Combiantorics, 這是兩位美國科學院士金方蓉與 Graham 幾年前的創的期刊, 水準非常高. 但是我想以台灣普遍對 impact factor 或 SCI 的執念, 除非遇到慧眼, 否則投到這期刊的文章在評鑑或升等時很可能完全不算數, 因為它不是 SCI 期刊, 而且 impact factor = 0).

這會是骨牌效應的第一槍, 還是和 JAC 一樣會船過水無痕, 讓我們持續關注.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五, 4月 28, 2017

沈默

早上在嘈雜的候診室中看到一則新聞, 等待叫號百般聊賴的我突然驚醒, 暗暗心驚. 那個難關終究是沒過去.

幾年前, 她透過南女老師, 也是我的好友的引介, 曾打過一次電話給我. 電話中我們沒聊什麼, 客客氣氣. 事實上什麼都沒聊. 除了寒暄, 還能期待什麼呢? 我們原本就素不相識. 敏感纖細的資優孩子啊,  要找到重要他人已經不容易,  要能打開心房更不容易. 之後就沒有再聯絡了. 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但是幾年來她的老師一直很關心她的狀況, 因此多多少少我也知道一些變化.  好老師都會有一種直覺, 知道這個孩子真的面臨關頭與臨界邊緣. 最近這個老師急著要拿她的書給我看, 大概也感覺到有些事情不對勁了.

我和好友通了電話. 南北兩地, 隔著話筒, 我們都只能沈默.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五, 4月 07, 2017

十二年國教有感


第一題 (五分).  出版社傳來一份信函告訴我有這個消息:

"本院(國立台灣教育研究院)教科書發展中心舉辦「素養導向教材設計研討會:跨國教科書案例分析」研討會, 就美、日、德、法等國外教科書,以「素養導向」為中心思考概念,進行案例分析,詮釋說明「素養導向」課程教學原理及教材設計原則,如何呈現於教材中。期望經由專題講座及具體分析實際的案例結果,與出版社教科書編寫者、教學現場教師及教科書研究者分享與交流。"

前朝草草定案的十二年國教即將上路, 強調所謂的 "核心素養", 我看來實際上是 PISA 概念股, 強調所謂 "素養", "閱讀", "能力", "情境化" 等等等. 我在編教科書, 面對邊修法邊公布邊修訂的十二年國教課綱, 也只能且戰且走且轉彎. 但我的疑慮是, 這樣的研討會是國教院主辦,  配合十二年國教, 會不會出現像前一波教改被極端的建構概念主導一樣的危險 --- 到後來就是不用葡萄除法或手指加法的課本審不過, 導致全國學生都在學葡萄除法或手指加法. 新的課本會不會變成不 PISA 化就沒素養, 就審不過呢?

回顧當初建構信仰到極致的後果是不背九九乘法表, 全國學生學著荒謬的數學. 學界質疑的聲音變成守舊和不思上進. 但早早看清楚的家長早就把學生送去補習. 現在回頭來看, 當初一堆依附著建構概念, 拿了大筆經費的學者到處演講宣揚 (我那時還聽過好幾場), 然後十幾年後的現在證明建構失敗之後, 人呢?

十二年國教還沒實施, 但看看這幾年,有辦法的家長早就已經把學生塞進私立學校. 這擺明了就是 "不信任". 家長沒這麼笨, 你怎麼改是你的事, 我才不要當你的白老鼠. 要進好學校就是靠考試, 考試就是要分數, 不是嗎? 與其待在公立學校的不確定, 不如選一條明確的路. 現在還加上更容易作假的學習歷程, 真不知道那些無錢無勢的家庭要怎麼翻身.

PISA 被台灣重視是因為有排名, 而且看來很國際化, 辦的組織又有公信力. 重點是, 一起排在前頭的有很多我們在意的國家與假想敵, 包括對岸的上海, 已經把我們撇在後面的南韓, 以及國土超小卻遙遙領先我們的新加坡, 加上一個所有對教育有莫名熱情的人都幻想的美好國度叫做芬蘭. 而且, 目前為止台灣排得不差, 所以更不能退步. 但, 排得好是可預料的: PISA 2000 年才開始, 有 43 個國家加入. 台灣 2006 年加入, 多了 13 個國家參加. 參加的國家除了常見的歐美國家, 也包括亞塞拜然, 吉爾吉斯這些大部分台灣人聽都沒聽過的國家. 以台灣父母對小孩子教育的緊迫盯人, 評比一定在前頭嘛,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呢?

但是這個缺乏自信心的海島國家, 只要退個一兩名就變成報紙頭條. 於是很莫名地, PISA 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 變成每年衡量台灣教育的國際考試. 現在, 又變成十二年國教的燈塔.

現在所謂的十二年國教, 要培養 "素養". 於是和 PISA 就掛在一起了. 我剛剛才發現現在竟然還有一個 "台灣PISA 國家研究中心". 國家級的喔! http://pisa.nutn.edu.tw/pisa_tw.htm

我要強調我不是說 PISA 不好. 這的確是一個衡量台灣學生能力的指標. 就像各種不知怎麼出來的大學排名, 或我買書依據的曼布克文學獎, 或已經式微的企鵝唱片指南三顆星, 或爛蕃茄的電影評論, 或電動玩具的 Metacritic, 它總是一個標準. 但所謂的標準, 就是 "參考用". 更根本的問題是 PISA 到底是不是一個好指標, 我的意思是, 一個像台灣一樣的國家,這樣的資源和這樣的人力, 教育發展需不需要以 PISA 強調的指標當作導引的燈塔呢? 這一點也許匆匆訂出十二年國教政策時內部有討論過, 但是卻鮮少在媒體, 民間或學術社群上看到討論.

我曾經因緣際會和 PISA 裡面幾個核心成員開過會, 他們熱切地擁抱 PISA (這無可厚非, 就像我熱切地擁抱組合數學一樣, 這是一種信仰. 沒有這樣的信仰, 在學術界或是個人生命歷程中是無法安身立命的. 做數學的一定要對 "你做這個有什麼用" 這種問題有強大的防禦能力才能繼續下去.)

台灣教育現場目前當紅的是用一堆活動來讓學生有事做. 參訪, 遊學, 3D 列印, 桌遊. 穿插演戲, 口頭報告, 小組報告, 書面報告, 考察, 校際活動... 愈 fancy 愈好. 老老實實紮紮實實教課本的老師現在變得非常守舊古板. 至於 "翻轉", 名氣雖大, 實際上卻不成氣候, 實際操作上對教師的品質要求太高, 幾個學者努力推反而一直打不進體制內. 反而是 "創客" 會在實用主義以及彌補技職體系的補償心理下, 以及一些層級超高的核心官員默許支持下, 變成國高中最熱門的一塊. 殊不見一些學校開始花了公帑大把銀子改裝所謂的創客教室, 每一間都花掉幾十萬元. 但我看來就是放一些自由討論的桌子和幾部3D 列印裝備與電腦, 有錢一點的再放一部雕刻機或一些機器人. 說穿了大概就是進階版的工藝與資訊教室.

填鴨, 建構, 翻轉, PISA, 創客...有各式各樣教學方法與教育理念. 沒有一種方法或理念該被完全擁抱, 或完全摒棄. 即使是填鴨, 在某些時候還真的有填鴨的必要. 背九九乘法就是填鴨不是嗎? 台灣中小學教育一路走來的危險就是看來一直在玩歷史重演: 熱切地擁抱 A 後發現爛掉, 然後轉而擁抱 B, 爛掉後再擁抱 C.

我學數學, 數學人最不輕信. 我又在第一線待過, 現在又在學術界, 知道學術界的玩法: 台灣學術界的潛規則是一個人卡住了位置佔了話語權, 就連一拉一變成一個團隊, 形成一個不容質疑的宗教. 如果那個人剛好和政策制訂有關, 那整個政策就會偏過去.

所以對這種教育改革與各式各樣的頭銜, 我永遠都是半信半疑.

請問, 2006 年加入 PISA 的國家數是一開始創始時的幾倍? (答案請化為最簡分數, 否則不計分.)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二, 3月 07, 2017

憂台語之消亡


我很早就意識到台語會有滅亡的危機, 而且非常關注這個議題.  現在自己有了孩子, 相處時使勁跟他講台語, 但是成效仍然不彰, 小教官現在四歲, 平常台語對話可以聽得懂,  但是他的第一語言已經是國語, 回答都是國語, 偶而才迸出幾個台語的詞, 但是串不成句.

我是揪心難過, 又無計可施.  實在是整個環境. 周圍的人都講國語, 真的沒辦法. 連我自己跟他講話也是一不小心就會忘記, 國語脫口而出.

一年半前我經過學生在數學週擺的攤位, 學生促擁說, 教官來啦來啦買餅乾, 要我捧場. 我說, 好吧, 就給你們交關 (捧場的台語)一下. 氣氛當場冷掉, 因為在場近十個學生, 只有一個聽得懂.

去年我到師大合唱團看他們練唱 (嘿, 好漢提提當年勇臭屁一下 --- 我可是以前的指揮兼指導老師, 拿過全國社團評鑑總冠軍, 連續兩年全國音樂比賽男聲女聲混聲三冠王), 他們正在練台語歌, 學生們拿著一張紙, 上面寫著歌詞的羅馬拼音. 我看了眼淚快掉下來. 去年另一個團比賽前指揮央我去聽聽, 他們不懂指定曲的歌詞 "杯底不可飼金魚" 是什麼意思? "好漢剖腹來相見" 又是什麼意思? 唱不到心裡, 只能形似而不能神似. 我花了好一陣子解釋, 換來似懂非懂的理解.

但可以料想的是這些學生的小孩, 就百分之百不會講台語了. 所以再幾十年, 台語就會消失了. 就在下一代. 台語就會眼睜睜地消失了.

網路上流傳著一些難用台語唸的詞. 麻雀, 香菜, 空心菜, 草莓, 蚯蚓, 彩虹, 閃電, 青江菜, 老鷹, 小黃瓜, 蝌蚪, 有雙眼皮, 壁虎, 青椒, 黑鮪魚, 孑孓, 壁虎, 淋得濕答答....  錯了, 不是用台語唸很難, 是講台語的人愈來愈少了. 這些詞能完全用台語說的人, 現在真的不多了.

同輩中我已經算是台語流利的了, 但是和我父親相比, 已經很多詞不知道怎麼說. 父親生前是我的台語指導老師, 我帶合唱時不確定的台語歌詞都會問他. 我會唱將近一百首台灣民謠啊, 這麼美, 這麼雅的語言 (那些早期的台語民謠歌詞!!), 想到會沒人能唱, 就覺得好想哭.

前年小教官兩歲時, 我跟出版社買了全套的小學台語課本, 也買了一大本厚厚的台華辭典, 準備長期抗戰亡羊補牢, 他一面長大我一面帶著他唸台語, 能救一點算一點.

母語是我們的根哪,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整個教育體系都再拼排名, 不知道在拼什麼勁. 這絕不是杞人憂天, 失了根的教育和失了根的民族, 是絕對沒有未來的.  請大家一定要多多跟小孩講台語 (或客家話, 或山地話, 就是你的母語!)

2017, 森棚教官

星期一, 2月 20, 2017

巴哈清唱劇

持續聽巴哈清唱劇, 太多段落令人感動. 清唱劇全集我蒐集了三個版本, 一直沒有好好聽完一次, 從去年底重來, 按照天主教會的一年的流程來聽, 從 Advent (降臨節) 的第一個星期天開始. 已經聽了二十幾齣了.

給 Advent 第一個星期天的清唱劇有 BWV 61, 62, 36. 我頗愛 BWV 62. 聽聽第一樂章的激昂清越. 這實在是非常美麗的音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Y0YKHw90dU

巴哈留下 *兩百多齣* 清唱劇, 每一齣約二十到三十分鐘. 想想看, 這真的真的很誇張, 連續幾年, 巴哈 "每個星期" 要寫一部 "新的" 清唱劇, 每一齣約二十到三十分鐘.

他的行程大概是這樣: 星期一開始寫, 星期二寫完, 包括所有合唱, 獨唱, 所有樂器, 總譜. 星期三, 星期四抄寫稿子分給各聲部, 合唱團團員, 與各樂器練習. 星期五, 星期六排練. 星期天就在教堂當場演出, 他自己彈管風琴兼指揮.

那時候沒有電腦, 沒有影印機. 他要負責訓練團員和樂隊, 還要負責教學, 他還能有時間寫其他曲子. 還有應酬, 還要教自己小孩, 還有家庭生活要顧, 他要睡覺, 要吃喝拉撒.

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然後最誇張的是, 每一齣新的清唱劇就在星期天 *唱完一次* 後, 所有的譜就扔在一邊當垃圾. 他自己, 以及周圍的其他人, 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是人類偉大的遺產. 沒有人覺得說要把它有系統地保留下來. 巴哈自己也覺得反正再寫就有了.

就這樣, 近百部的清唱劇佚失. 多少人活了一輩子不知道巴哈, 多少知道巴哈的人沒聽過任何一齣清唱劇, 多少搞音樂的一輩子都摸不到巴哈的邊, 然後巴哈可以這樣寫傑作像開水龍頭一樣, 然後搞丟算了就算了.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年代, 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天才....

2017, 森棚教官

把淺薄視為驕傲

某校開了一個人文書單給高中生,半年內讀完. 然後就有一堆人出來大聲批評, 最糟的是,握著話語權, 就以為世界繞著他們轉.

這些人永遠以為臺灣不會有特別的孩子. 但是這些小孩在很早很早的時候, 心智上的某一部份就比絕大部分的人都早熟, 而且是誇張的早熟.

這些書單就是給這些孩子的! 拜託,你自己在那個年紀時讀不來, 就不要以為全世界的小孩都一樣在那個年紀讀不來!!

不要把淺薄視為驕傲,謝謝。

乃覺三十年

準備下學期給大四準教師的課. 上學期發現他們幾何超爛, 所以新學期我要用高一點的觀點補一下他們的幾何.

一面準備, 發現很多東西似乎大二幾何課讀過. 大二幾何課本是系上一位教授寫的,放在家沒帶. 於是晚上十一點, 我下到二樓去跟還在研究室的七十幾歲的老教授借他寫的課本. 他在如山堆中的論文中翻出了一本.

我把相關的章節看了看, 收穫很多. 但回憶起來, 為什麼當初我只能逐條逐頁逐個定理讀卻看不出脈絡?  為什麼當初我幾何課的學習沒有樂趣可言? 明明我是喜歡幾何的啊.

現在回頭看, 這本書編排是中文打字, 中文數學書永遠版面枯燥不吸引人, 但是內容是豐富的. 然後當初授課的令一位教授溫慢沈靜, 燃不起熱情, 整本書只講了一半. 復以其他主科同時進行, 幾何這個課遠不如高微與代數的緊迫盯人, 於是就是第三順位之後了. 但本質上還是學生的問題. 幾何學進入高等後就很抽象, 公費生的壞習慣就是, 反正以後要教書也用不到, 根本不想認真學. 整個氣氛就是混及格.

乃覺三十年, 就是這樣一回事. 不禁也反省現在的我, 是否教書能讓學生燃起熱情(這一點倒是還好, 但著實不易). 更反省現在的我, 是否功力足以寫學術教科書, 畢竟這本書是老教授在我這個年紀時寫的. 我想有些科目可以, 但是有些還差得很遠.

想到這一層, 就覺得人生苦短, 要好好認真. 忘掉那些心煩的人事, 作自己想做的事最重要.

2017, 森棚教官